王杰希觉得坐在这样一堆没头的动物间沉默地交谈有些怪异，像电影里走投无路的落魄主角和神秘教派的巫师坐在某个幻想和现实的夹层里。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会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主角的心灵和未来的人生。咔咔作响的命运齿轮从主角踏入这个特别的空间的一刹那，就开始变形，以异常的速度，向着扭曲的方向行进。
叶修把本子递过去，上面写着“你好，王杰希”。他看着这几个修长的字，心想原来叶修的字是这样的，比他想象的要规矩很多，竖拉得很长，亭亭地立着。和他的作品完全不同，丝毫没有张牙舞爪的样子。他不知道塑造出荒芜末世场景的人居然能写出这样的字。
“你是叶修还是叶秋？”他挨着叶修那行字写道。
叶修接过去，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黑色水笔在他手里顺时针转了一圈，又转回来，才在“叶修”两个字上划了一个圈，翻过来，举到和鼻尖平齐的位置。
他直视着叶修从素描本上方露出的眼眸，松了一口气，再次接过本子。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是在等什么，是期望看到什么。
“这个位置能看到的景色最好啊。”
“什么景色？”
“每一个走过来的人都会看着那只手。和周围的那些动物失去头颅的脖子弯成一样的姿势，只是他们没有失去有形的头颅。他们的表情，非常有趣。”
王杰希想起第一次和叶修在展会上相遇的时候，叶修似乎也是去观察观众的表情的。他不知道观察观众的表情是什么感觉，他表演的时候总是站在最亮的地方，望出去是一片黑影重重。他只能通过结束时的掌声来窥见几分观众的心情。他更不知道叶修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是他王杰希，还是只是自己心中筑构的一个个带着面具的符号。
“那只手是什么？是神吗？”
“是人造的神明。保护人，也吃人。”
就像那副蛇骨一样，王杰希心想，被人利用，也反过来吞噬人类。
“你在他们脸上看见了什么？”
“斗争，无止境的斗争，和人类多变的欲望。‘至善’在人类这种生物中间是不存在的，人永远处在争执之中。人永远对除自己以外的人抱有警戒心，试图抢先攻击。只有对暴力死亡的恐惧才能使他们短暂地站在一起。①”他给王杰希看了之后，又重新翻了一页，继续写道：“王杰希，你觉得艺术是什么？”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心里也问自己。他想，他第一次看见林杰在学校礼堂的表演的时候，一身简单的白色舞衣，紧紧包裹着即将蓬勃而生的躯体，林杰微笑着站在灯光下。还未开场，他就知道这个人不会让观众失望的。果然也没有，将近半个小时的表演，他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得时间太短了。掌声响起的时候，那个旋转跳跃的身姿还留在他眼前，他猝不及防地被暴风雨般的掌声惊醒，后知后觉地鼓起掌来，手掌心拍得生疼。还有第一次看见叶修的作品的时候，他只想蜷缩在地上，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那些作品像一把利剑，带着沉重的风像他袭来，那些张开的尖利的骨骼似乎要刺进他的血肉里。但又好像获得了和自己同步的某种频率，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步伐。
他半晌没有动作，叶修也不催促他，两手撑在身后，微微往后仰，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疲惫，双眼放松地半合着。
“是镜子吧。”
“我觉得是画蛇添足，从单一的物质延伸出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引起争端。观众比搭建这些东西有趣多了，我可以搭建一个作品，但永远不可能知道观众在想什么。我只能提供给观众一个产生争端的场所，以问生问，生生不息。他但们走出这里后，又并不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争执影响到日常的生活。②”
“你是一个自己作品的旁观者。”
“我只是想多探索一些可能性。所以我没有给这些作品相互之间划出分明的界限，就这样放在一起。天知道观众会想到什么。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完善这些作品。”
王杰希放下那个本子，没有再回话，短暂的讨论戛然而止。他看着面前庞大又零散的装置，期望着有其他的观众闯入这片空间。他想看看，叶修究竟是在旁观些什么。但或许是时间太晚了，天色也阴沉得可怕，纷簌的大雪阻隔了大部分人的脚步，没有人再过来。静谧空旷的展厅里只有保洁人员清理门口垃圾的沙沙声，和入口处那个巨大的金刚轮宝旋转时发出的机括声。他其实不能确定是不是机括声，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声响，有时觉得是朦胧的千军万马奔腾厮杀只剩，有时又觉得刚刚那些都是自己耳鸣而产生的错觉。雪夜里游人寥寥的艺术馆应当是空旷寂寥的。
不知过了多久，叶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回身时把素描本塞在他手里。在他发呆神游的时候，叶修草草勾勒出了一副画，画面里他呆坐在这人造的神明掌下，和一群失去首级的兽类一起面朝着巨手指尖落下之处。原来自己在这幅景致中是这个样子的，挺直的背脊和纤长的延伸的脖颈，和周围的兽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其实不应该坐在这里，展厅分布在两层楼，这不过是一楼的一个展厅而已，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这里，并不顺应他的本意。今天已经是展出的最后一天，离闭馆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现在不去其他地方逛逛的话，就没有机会再去了。但他还是没有动，就这样坐在这里，明明是明亮的有些晃眼的方形展厅，却像是茫茫的白色沙漠。
直到闭馆的音乐响起，叶修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向他比了个告别的手势后，他才缓慢从定身咒中苏醒过来。匆匆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大厅，想赶上叶修的步伐。
出了大门，却发现叶修就站在门口的垃圾桶旁边，嘴里叼着一根烟，猩红的火点随着他的呼吸闪烁着。他也就停了下来，默默地站在旁边。雪似乎比他来的时候更大了，艺术馆门口的盆栽里已经盛了厚厚一层雪，植物细弱的枝条不堪负重地向下弯曲。
叶修抽完一根烟，把烟头捻灭在垃圾桶上，冻得有些木的手就着嘴边呼出的热气搓了搓，“雪下得真大，冷死了。”
“嗯，”背后艺术馆内明亮的灯光笼罩着两人，王杰希借着灯光看清了叶修发红的鼻尖和手指，“我请你喝杯热咖啡吧。”
“这么冷的天我想早点回酒店。”叶修看着他，他一大一小的眼睛在光影的作用下显得并不明显，嘴唇惴惴不安地抿紧，眼里的希冀几乎要满溢出来。如果他是某种有尾巴的小动物的话，恐怕尾巴尖儿都立起来了吧，叶修忍不住想。
“那有机会再约吧。”他高高吊起的心向破漏了的气球，一阵乱转后飘飘然地落了下来。
“我房间里好像有咖啡机，但我不大会用。”
王杰希像小时候训练形体时突然被老师用细小的木杆在背后狠狠击了一下一样，一下子挺直了腰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在他抬眼的一瞬间，背后艺术馆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刚刚他们置身其中的那个异度空间一下子变成了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周围的照明只剩下马路旁边几盏昏黄的路灯。叶修似乎是带着笑容的，但他不能确定这个表情里是否有更多的意味。他腿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来不及思忖更多，他听见自己开口：“我会用。”
没有什么比雪天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更诱人了，他割舍不下这样的邀请。
-TBC-
①参考霍布斯《利维坦》一书
②参考黄永砯老师的采访，原话是：“‘艺术本就是画蛇添足’，在众人看来本没有脚的蛇其实具有转变的可能性：剔除皮肉之后，蛇骨有了蜈蚣一样多的脚，正如我们能在《蛇杖》中所亲眼见到的那样。蛇骨来自于蛇，却原是蛇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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